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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08. 與國訴情衷40 諸君,且聽龍吟。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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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08.  與國訴情衷40   諸君,且聽龍吟。……

回到研究基地時, 表盤上的時針恰好走到了九點。

衡玉拜托警衛員把她的行李提回住處,她自己拎著兩大袋橘子走進食堂。

基地的居住條件很惡劣,到了晚上, 除了幾間研究室外, 就只有食堂是通了電的。所以每天晚上,整個基地最熱鬧的地方必是食堂無疑。

但今天有些不一樣——

衡玉走進食堂, 發現食堂裏只是零零散散坐了十幾個人,根本不像平常一樣圍坐滿了人。她最熟悉的郭弘義、傅浙和師兄陸帆也全都不在這裏。

衡玉將兩袋橘子放到桌子上, 傾身去問坐在她身邊的研究人員。

“今天基地發生什麽事了?”

“今天中午郭先生視察工作進度時, 突然氣喘籲籲暈倒在地, 這件事驚動了很多人, 聽說上面還有領導特意來了趟基地探望郭先生。整個基地都亂糟糟的。”

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聽到這番話,衡玉身形微微一僵, 額角突突直跳——郭先生暈倒在地?

研究人員認得衡玉,知道她是郭弘義最看重的學生,連忙把今天的情況簡述出來:“你別急你別急, 郭先生傍晚的時候已經清醒過來了,現在應該正在屋裏休息。”

兩人的交談驚動了其他人, 衡玉壓低聲音道了聲謝, 疾步折出食堂, 直奔郭弘義的住所, 打算去探望郭弘義, 順便給郭弘義切個脈。

郭弘義住的地方靠近一處土丘。

屋子被漆黑的夜色籠罩著, 只有遠處的路燈帶來微弱的光亮。

衡玉走到屋子前, 輕輕敲了兩下門,壓低聲音道:“先生,你睡下了嗎?”

稍等片刻, 裏面沒有人應聲,衡玉耳畔只繚繞有此起彼伏的蛙叫聲。

就在衡玉打算直接推門入內時,傅浙的聲音突然從遠處傳來:“咦,衡玉,你回來了?”

衡玉回頭,瞧見傅浙正背著手,從土丘方向慢悠悠朝這裏走來:“傅先生,郭先生他現在是在屋裏休息嗎?”

“他在土丘上吹風。”傅浙指了指旁邊的土丘,“我陪著他坐了會兒,他嫌我煩,就把我趕了下來。你要是想去找他,就直接上去吧。”

借著微弱的光線,看出衡玉的欲言又止,傅浙擺擺手:“要是有什麽想問的,就直接問你老師吧。我陪著他折騰了一天,也實在是累了,先回去休息了。”

“多謝先生。”衡玉道了聲謝,站在原地目送傅浙離去,這才朝土丘上方走去。

片刻,郭弘義那枯坐的身影落入衡玉的視線。

“先生,我回來了。”

郭弘義緩緩轉過身。

明明是大夏天,他肩上卻披了一件厚厚的軍用外套,外套太大了,於是他本就瘦骨嶙峋的身軀更添了幾分不堪重負。他整個人都藏在無邊黑夜裏,被漆黑吞噬著,只有一雙隱在眼鏡後的眼睛,明亮溫柔,熠熠生輝。

“回來得正好,衡玉啊,來陪我坐著吹吹風。要不是病上這一回,我也不能偷得浮生半日閑,坐在這裏發呆。”

郭弘義沒有隱瞞,就這麽自然而然地向衡玉說出了自己的身體情況。

當然,也實在是瞞不住。

衡玉在他身邊席地而坐,也很自然地問道:“您是哪裏不舒坦?”

“說是常年操勞過度、心力交瘁,心臟供血就出了些問題。”外套順著肩膀往下滑,郭弘義伸手拽住它,側過頭看著衡玉,語氣裏帶著幾分笑意,“真的是老了。年輕的時候,在實驗室裏熬上個幾天幾夜都不礙事,現在每天按時睡覺按時吃飯,該做的鍛煉也一直在做,這身體卻不頂用了。”

以前覺得自己還年輕,直到今天中午一頭栽下去,頭重腳輕之時,才驚覺歲月之不饒人。郭弘義能坦然面對自己的衰老,他只是有些遺憾身體在這麽緊要的時刻拖了後腿。

衡玉為他切脈。

脈象紊亂,滿身沈屙。

“……您以後不僅要按時睡覺暗示吃飯,還要多睡多吃才行。”

郭弘義唇角微微彎起,他將手收進外套裏,仰頭凝視這片無垠的蒼穹——夜黑月暗,天上幾乎找不到一顆星星:“今天是什麽天氣,居然連顆星星都沒有。”

衡玉扯出那條貼身佩戴的星星項鏈,用指腹摩挲著星星被打磨圓潤的棱角,放在郭弘義眼前晃了晃:“先生,我這裏有一顆星星。”

郭弘義唇邊的笑更濃了幾分:“這條項鏈很漂亮。”

“席清送我的。”衡玉說。

她很喜歡這條項鏈。

它象征著一位航天工作者的浪漫。

聽衡玉提到席清,郭弘義忍不住問起席清的情況。知道席清一切安好,郭弘義笑了下,忍不住‘數落’起她來:“你怎麽不在家多待一晚上,明天再過來?你們兩個人相處的時間本來就不多,研究所這邊再忙,按理來說也不差這一晚上的時間。”

“今晚回來,休息一晚明早就能加入工作。要是明早才趕回來回來,明天一天基本都荒廢了。”

郭弘義無奈一笑,也不再聊這個話題,轉而跟衡玉提起工作上的事情。

“現在爆轟材料的煉制已經取得顯著進展,武器級鈾的提煉也該提上日程了。蘭州新建了個濃縮鈾廠,我打算去那邊的基地坐鎮,親自主導這項工作。”

鈾235是制作原.子.彈的最核心的材料。提煉出足夠致密的鈾,是整個生產過程中最重要的一步,這項工作由郭弘義主導,是沒什麽異議的。

但想到鈾的高放射性,衡玉還是忍不住擰起眉心來:“先生,其實我也可以勝任這項任務。”

郭弘義輕笑,枯瘦的手壓在衡玉的肩膀上,話語堅決毫無回旋的餘地:“不可以,這項工作必須由我頂在最前面。”

他們其實都心知肚明,現在的科技還是太落後了,就算全身被防護服裹得厚厚實實,還是沒有辦法完全阻隔掉放射性物質。

這項工作非常重要,也極端危險。

正因如此,郭弘義才必去無疑。

——現在正是華國最關鍵的時刻,有時候連國家領導們都在懷疑積貧交弱的華國能不能搞出原.子.彈,他身為核武器項目的第一負責人,必須永遠頂在最前面,永遠堅定向前,一步都不能退,一步都不能遲疑。

衡玉沈默。許久,她舉目望著郭弘義,問:“大概什麽時候啟程去蘭州?”

“後天。”

“……您的身體能經得起長途跋涉嗎?”

“能。”

似乎是覺得這句話還不夠表明他的態度。

於是在衡玉的註視下,郭弘義續而笑道:“肯定能。”

***

夜色漸深,氣溫也越發降低。

兩個人沒有在土丘上久待,郭弘義雖然才剛睡醒沒多久,但跟衡玉聊了這麽長時間的天,精神頭也倦懶下來。衡玉扶著他走下土丘,將他送回屋子。

郭弘義的住處很狹窄,普普通通的木棚房裏面堆著張行軍床和一套桌椅,桌子上鋪滿了用過的草稿紙,角落擱著一個燒水的爐子。擺完這些東西,屋子基本沒什麽下腳的地方了。

衡玉抹黑走進屋裏,點好蠟燭,這才請郭弘義進來。在郭弘義坐到床邊時,衡玉拎起爐子上的水壺給他倒了杯溫水,餵他服下醫生開的藥。

待郭弘義吃完藥,衡玉才告辭離開。

她兩只手背在身後,沿著泥濘的羊腸小道,慢悠悠往她住的那間屋子走去。

系統突然冒了出來:【天好黑啊,為什麽這條路上不多修幾盞路燈】

“因為就要天亮了。”

【等研究完原/子/彈,郭先生是不是就能好好休息了?】

“原/子/彈研究好了,還有氫/彈、導/彈。國防科技的研究是永無止境的,只有人的生命會有戛然而止的一天。”

系統大抵是聽出了她話中的隱喻,陡然沈寂。

兩天後。

清晨五點,細雨霏霏。

整個基地都籠罩在這片朦朧雨霧之中。

俗話說“出門的餃子進門的面”,今天郭弘義他們要啟程趕去蘭州鈾廠,食堂特意給他們煮了餃子當早餐。衡玉把餃子端到郭弘義面前:“溫度剛剛好。”

郭弘義謝過衡玉,埋頭吃餃子。直到有了幾分飽腹感,郭弘義動筷子的速度放慢下來。喝完最後一口面湯,郭弘義放好碗,目光從老友傅浙身上掠過,再到他的學生陸帆,最後與衡玉對視。

“先生。”衡玉上前一步。

“保重。”郭弘義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。

“走了。”郭弘義朝眾人微微一笑,“山長水過,我與諸位再見之時,可能就是華國原.子.彈引爆之日了。”

話音未落,他已提起腳邊的行李箱,披著一身厚軍衣,背脊如山崖佇立,踏著一地泥水闖進朦朧雨霧,登上了軍用卡車。

軍卡啟動的聲音被風雨聲掩埋。

這位如師如父的長者與軍卡一塊兒,漸漸消失在衡玉的視線盡頭。

***

衡玉每天都穿著厚重的防護服,戴著塑膠手套、穿著塑膠鞋子,全身都裹得嚴嚴實實的。哪怕是夏天四十多度的天氣,為了安全著想,她也必須維持著這樣的穿戴。等到夜晚脫下防護服時,防護服已經被汗水浸濕得能擰出水來。

她在研究基地裏不問春秋,與無數的實驗數據相伴。

時間這麽一晃,不知不覺間,霜雪覆上了枯樹枝頭。

再之後,霜雪消融,枯樹逢春。

整個華國又進入了嶄新的一年,歷史翻開了新的一頁篇章。

距離蘇聯撕毀合約、撤走專家至今,已經過去了整整兩三年的時間。

這幾年時間裏,華國並沒有一味停擺在原地,而是在不斷培養人才,彌補蘇聯專家撤走後留下來的廣闊舞臺。

國防武器研發和經濟發展,成了當前華國最重要的工作。

每一項國防武器的研發過程,都需要用到各式各樣的新型材料。由國防需求拉動了工業生產需求,實現了一個項目帶動成千上萬個相關項目,最終成功盤活了華國的經濟。

華國的經濟水平,順利恢覆到蘇聯撤走援助前的水平。

這天上午,衡玉站在土丘邊,與幾個助手進行著材料爆破試驗。劇烈的轟鳴聲響起,炸起了漫天黃沙。等塵土稍微淡去一些,衡玉連忙跑下土丘,觀測現場的爆破情況。

連著報了幾個數據,衡玉再次查看,確定無一疏漏,她從黃沙中起身,抖落膝蓋上的黃沙,頗有幾分灰頭土臉地對助手說:“官廳水庫這裏還是太小了,最多再過兩個月,它就沒辦法滿足我們的爆破需求了。”

先不說官廳水庫太小,提供不了很大的試驗場地。

就說當爆破需求增加,鬧出的動靜定然會很大。

最近這段時間北平抓到了好幾個他國間諜,蘇聯和M國也一直想要探聽華國的原.子.彈到底研究到了什麽程度,如果他們還繼續留在官廳水庫做研究,遲早會被間諜發現。

衡玉下了定論:“是時候換個研究場地了。”

“但是……我們能換去哪裏?”助手遲疑道。

衡玉沒把那個地點告訴他,只是在心裏默默提起那個地方的名字:原.子.彈研制基地,金銀灘。全華國再也找不到比那裏更合適的研制基地了。

結束了今天的爆轟試驗,衡玉回到基地簡單洗了個澡,洗去滿臉滿身的黃沙,換了套幹凈的衣服才去找基地的負責人,托他直接聯系上國防部部長。電話一接通,衡玉沒有拐彎抹角,當即把自己的想法都告訴國防部部長。

隔著電話,國防部部長的聲音有幾分失真。

他把金銀灘研制基地的困境都告訴衡玉:“現在金銀灘的基礎設施才建設到一半。官廳水庫這邊的生活條件已經很苦了,但比起金銀灘,這都不算什麽。你確定現在就要趕去金銀灘嗎?這一去,就要在那裏一直待到原.子.彈引爆成功才能離開了。”

“部長,安排行程吧。時間不等人。”

“好。”國防部部長也是個幹脆人,“我批準了,你清點人手,看看要帶誰過去,把名單提交上來給我。至於什麽時候動身,我看看——”

兩個人商量了一番,最終決定在十天後乘坐火車,啟程趕赴金銀灘。

臨要掛斷電話前,國防部部長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事,趕忙對衡玉說:“你有快一年沒回過家了吧。接下來要啟程去金銀灘,這樣,我給你們都批一天假期,你趁這個機會回家看看。”

衡玉微楞,一個猜測慢慢從她心底升騰而起:“席清生病了?”

國防部部長的妻子就是清華大學的教授,兩家的關系很親近,如果席清生病了,國防部部長知道實在是不稀奇。

“對,不是什麽重病,但你也有很長時間沒回家了,這一去至少得兩三年的時間,還是回來看看吧。”

“……我記得我有兩天的假期一直沒用過。我想多請兩天假。”衡玉沈吟片刻,還是決定多在家待兩天,席先生畢竟生病了,“您別把我要回去的消息告訴他。我手上還有一些事情沒處理完,也不知道到底哪天才能回去。您現在告訴了他,他得空等好久。”

***

北平入了冬。

初冬的第一場雪也來得很早。

席清懶得撐傘,趁著現在是中午休息時間,拎起熱水壺往外走,打算去熱水房打壺熱水——這到了冬天,熱水既拿來喝,又拿來灌暖手的袋子,自然就用得快了,一天只打一壺水是不夠用的。

才一出門,呼嘯而過的北風直灌入他的衣領。席清大病初愈,被風一吹,唇上本就淡薄的血色徹底褪盡。他有些懊惱自己今早出門太急,忘記把那條灰色的羊絨圍巾帶出來,但現在也沒別的辦法,只能用手緊了緊身上的外套,大步流星往前走去。

這個點來接熱水的人很多,熱水房那裏排了一條不長不短的隊伍。席清走到隊伍最末尾,密如鴉羽的睫毛微微垂下,安靜等著隊伍往前挪動。大概排了十來分鐘,終於輪到他接熱水。

熱水從水龍頭處潺潺流下,要接滿還得等一段時間。

席清搓了搓手,呵了口氣,無聊環視四周。

熱水房東側種有一棵棗樹,當然,現在這個季節,棗樹早就只剩枯樹枝。所以那穿著灰色外套,手臂上抱著一條灰色羊絨圍巾,撐著素色油紙傘的身影,在這樣一片蒼茫雪白的地方也格外顯眼。

席清的視線在她身上停頓了很久。

衡玉瞧他那呆楞的樣子,唇角輕輕彎了一下。

熱水。她做了個口型。

席清一楞,沒有讀懂她的口型,還是被身後的人提醒了一下,這才慌慌忙忙挪走熱水壺。把木塞塞上,席清拎起熱水壺,邁著風雪走到衡玉身邊。他沒開口說話,只是輕輕抱住了她,彎著腰,額頭抵在她的肩膀處:“你回來了。”

衡玉的手很溫熱,她碰了碰他被北風吹得通紅的耳朵:“聽說你生病了。”

“是啊,醫生不在身邊,我這個做病人的可委屈了。”

衡玉覺得好笑。

看來的確是委屈了。

平常可沒見他這麽會撒嬌。

“我回來了。”她說。

席清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,他松開她,問:“你怎麽知道我在熱水房這裏?”

衡玉把傘遞給席清,示意他撐著,她擡起手,親自為他圍上那條從家裏帶過來的羊絨圍巾:“我先是到了家放東西,沒看到你人,就知道你肯定是在研究所這邊。來了研究所,一問他們,知道你前腳剛來熱水房打水,我就跟了過來。才在棗樹底下站了不到一分鐘,你就註意到我了……好了。”

戴好圍巾,衡玉朝他一笑:“這麽冷的天,出門的時候怎麽不把它圍上?”

“忘了。”

“下次掛在一個顯眼的地方,出門的時候順手帶走。”

“好。”

席清抿了抿唇,遲疑片刻還是問她:“這回在家待多久?”

衡玉跟他開玩笑:“原本領導要給我放一個月假的,但我熱愛工作,和領導說放三天就夠了。”

席清就笑了,布滿血絲的眼眸裏蘊著明亮的光芒:“你們領導怎麽這麽大方。”

“領導大方,耐不住我小氣。”

“三天也很好了。足足的三天嗎?”

“什麽叫足足的三天?”

“就是從現在開始算,待夠72小時。”

“不愧是做科研的,計算就是嚴謹。”衡玉盤算了下,對席清說,“應該是夠的,還能餘出來點。”

席清就誇她:“奚先生你也很大方,居然還能餘出來。”

衡玉被他逗得笑出聲來。笑了好一會兒,她說:“我們趕緊回航天所吧,午休時間快結束了。”

以前衡玉還在經濟部和後勤部工作時,經常會來航天所探望席清。每次過來還是大包小包的提著東西過來。所以航天所裏有不少人都和她相熟,瞧見了她,打了個招呼,又行色匆匆離開。

席清領著衡玉進辦公室,他從書架上抽出兩本書和紙筆遞給衡玉,就開始忙自己的事情。衡玉握著紙筆,一只手支著下顎,慢慢羅列著公式,同時在心底盤算到了金銀灘後的工作安排。等席清下了班,兩人收拾東西結伴回家。

“前段時間爸媽過來北平探望我,爸說他都忘了我媳婦長什麽樣了,我把我們的合照送了他一份。”

席清挑揀著事情與她閑聊。

“姑姑上回來信,說她和我的關系,已經要比和你的關系還親了。她最近打算退休了,還說退休後要到處旅游。她的生活比你和我瀟灑多了,還有薩曼莎和傑克一直在幫忙照顧她。所以讓你不用擔心。”

衡玉終日待在基地裏,那裏發生的任何事都不能往外透露。

所以從頭到尾只有席清在說,她認真傾聽。

他說了一路,她也聽了一路。直到那棟熟悉的房子近在眼前,衡玉才從大衣口袋裏取出一樣東西,攥著席清的右手,牢牢放進他的手心裏。

“這是一條月亮項鏈,我自己打磨的。”

“這個回禮遲到了很久很久,希望你不要介意。”

她把手挪開時,席清才徹底看清那條項鏈的模樣。月亮掛墜不知道是什麽材質的石頭打磨成的,棱角圓潤,並不紮人。月亮尾端凹陷下去,凹陷處看上去宛若一顆星星。

他猛地收緊手指。

將這條項鏈牢牢握住。

“我很喜歡,奚先生。”

聽著他這一語雙關的話,衡玉眉梢微揚,似笑非笑掃他一眼。

***

衡玉最終還是沒有待夠七十二小時。

她答應了中午要陪席清去一條老胡同裏吃餃子,但終於還是失約,給他留下一封信,坐上了國防部派來接她的車,悄無聲息離開清華大學,直奔火車站而去。

“這次事發突然,還請奚副……奚先生見諒。”同車的還有國防部的一位部員,他滿臉凝重,向衡玉解釋道,“先生應該知道,自從華國和蘇聯撕破臉後,兩國的關系越來越劍弩拔張。”

衡玉點頭,示意他繼續說下去。

畢竟已經撕破了臉,蘇聯那邊自然不想讓華國也成為有核國家,他們在暗中進行過幾次行動,試圖將華國的核武器發展扼殺在搖籃裏。與此同時,M國總統也打算不擇手段阻止華國成為有核國家。

要阻止華國成為有核國家,首先當然是要探知華國的原.子.核研究進行到哪一步了。

除了動用間諜外,這兩個超級大國還欺負華國的防空力量薄弱——

蘇聯率先派出偵查飛機入侵華國國境,在蘇聯專家的鎖定下,偵查飛機直奔羅布泊。

旋即,M國也派出U-2偵查飛機滲透到華國的大西北,又動用了天上的偵查衛星,來監測華國大西北的路面活動情況。雙管齊下,M國敏銳察覺到羅布泊路面活動情況異常。

“他們的偵查飛機裏攜帶有轟炸武器。”部員沈聲道。

衡玉唇角緊抿,眸中有厲色一閃而過——欺負華國空中力量薄弱,肆無忌憚入侵華國領空,還攜帶有轟炸武器?這種種跡象都在散發著非常不好的信號,難怪國防部臨時將她召走,讓她盡快趕到金銀灘。

“國防部那邊是怎麽應對的?”衡玉直擊重點。

這件事不用瞞,因為等衡玉到了金銀灘研制基地,她也會知道的。

部員語速飛快:“部長他們決定在所有設備生產基地和實驗基地旁邊駐紮高炮師,並且修建防空洞,一旦察覺到別國偵查飛機的行蹤,高炮師立即執行疏散任務和擊落任務。”

“基地的軍用卡車有限,為了保證核武器研發的有生力量,當發現了偵查飛機的行蹤,軍隊的人會立即將基地的核心研發人員撤走。其餘人員撤不走,就留下來與基地共存亡。”

衡玉的手指漸次收緊,她緊閉上眼——留給華國喘息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啊。如果他們不能盡快制出原.子.彈,再往後遭遇到的限制只會越來越嚴重。現在只是偵查飛機,以後……那兩個國家會不會連原.子.彈也動用上?畢竟這也不是華國第一次遭遇到核威脅核恐嚇了?

“現在是1962年的冬天。”許久,衡玉的聲音在車廂裏幽幽響起。

“M國和蘇聯的偵查飛機進入我們國家的領空,就像是在入一個無人之境一樣,欺人太甚,他們簡直是欺人太甚!”衡陽鈾水廠裏,衡玉的師兄陸帆咬著牙,恨聲說道。

“核威脅如影隨形,華國如果不能擁有核武器,勢必永遠受制於人。”官廳水庫基地,傅浙憂心忡忡。

“留給我們的時間,還能有兩年嗎?巨龍啊巨龍,你何時睜開眼。”蘭州鈾廠,郭弘義靠著墻坐著,右手死死捂著自己的胃部,滿臉淒愴。

這個苦難深重的民族,已經不能再後退一步了。

所以,他們必須不斷前行、不斷前行。

1962年底,衡玉和助手們抵達金銀灘。

這個地方海拔約三千米,南邊是草原,其餘三面都有高山作為天然屏障。這裏已經建設了近五年時間,但只是完成了基礎設施建設,條件依舊簡陋。衡玉戴著狗皮帽子,站在狂風暴雪中,感覺自己的臉上都要結冰了。

沒有太多時間給他們抱怨,更沒有時間給他們適應環境,抵達金銀灘當天,衡玉他們熬夜清理實驗室,只為了能在第二天早上就投入到繁忙的工作之中。

1963年,大年初一,衡玉接到了一通電話。

聽到電話那頭的聲音,衡玉驚喜道:“老師!”

郭弘義笑著應道:“對,是我。我這通電話打來,不是給你拜年的,是來指導你的工作的。”他身為第一負責人,需要督促各方面的工作進度,自然有這個權限給衡玉打電話。

不管是來拜年還是來指導工作,能接到這通電話,衡玉都非常高興。她這一年來一直待在基地裏忙碌,要說唯一放心不下的,自然就是郭弘義的身體。

“老師您說。”

兩人先溝通完工作上的事情,這才開始閑聊。

衡玉細細詢問起郭弘義的身體情況,郭弘義無所謂笑道:“還是老樣子。”

衡玉擔心他報喜不報憂,但聽他的聲音還算中氣十足,只得壓下心底的擔憂,溫聲囑咐他平日裏一定要吃飽穿暖。末了,衡玉笑道:“老師,新年快樂。”

“新年快樂。”郭弘義笑應了一聲。

臨要掛斷電話前,郭弘義突然出聲問衡玉:“……我們能引爆原.子.彈的,你說對吧。”

衡玉毫無遲疑:“對!”

郭弘義輕笑了下,把電話放好。

手剛離開電話,他就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。

咳得越來越厲害,越來越撕心裂肺,全身力氣都被這場咳嗽抽走,連背脊都沒辦法像平時一樣挺著,只得狠狠彎下腰來。

他的咳嗽聲驚動了外面的警衛員。

警衛員沖進屋子扶住郭弘義,他笑著擺擺手,自己攙著桌角緩緩直起身,用力大喘了好幾口氣。窗外有淡薄的陽光斜照入戶,照亮他花白的頭發、眼角的每一縷皺紋,以及青白毫無血色的唇峰。

1963年春,在郭弘義的帶領下,核部件鑄造中的氣孔問題率先完成攻克。華國的核武器研發水平躍上了一個嶄新的臺階。

1963年初夏,全國20多個省市區,超過400多個工廠和基地日夜忙碌,鉆心攻克核武器的部件研發技術,努力達到實驗標準。

1963年夏末,華國第一瓶豐度為90%的武器級鈾-235,在郭弘義的帶領下,研制成功。

隨後不久,華國第一套核部件生產成功。

就在華國昂揚前進之際,一個消息從國外傳了回來——美蘇英三國簽署了《部分禁止核試驗條約》,該條約全面禁止任何國家在大氣層、外層空間和水下進行的一切核武器試驗。[註]

條例簽署完畢當天,M國總統在接受記者采訪時笑稱:“這個條例,會直接決定全球未來的尖端武器格局。那些在暗地裏進行核武器研究的國家,理應遵循這份合約,即刻起停止核武器的研制。”

消息傳回國內,有人苦著臉:“他們手裏有原子彈,就妄圖限制其他國家也擁有。這種霸權主義真是讓人深惡痛絕!”

有人冷笑:“M國總統接受記者采訪時說的那番話,就差直接點出我們華國的名字了。”

“現在不是去批判他們的時候,我就想知道,這個條約一出來,我們接下來該怎麽辦?”

衡玉原本是坐在旁邊看書的,聞言合上書籍,換了個更舒服的坐姿,冷哂道:“僅憑美蘇英三個國家,就妄圖徹底決定全球未來的尖端武器格局?”

“我們沒有簽過字的合約,就是一張廢紙。這種非國際性的合約,大家就當個笑話聽聽就好,反正我們該研究的還是要研究。”

“時至今日,華國的原.子.彈引爆已經是勢在必然的事情——”

衡玉微微一笑。

“沒有任何國家能夠阻止我們了。”

第二天,衡玉帶領實驗小組驅車深入金銀灘,在金銀灘一處人煙荒蕪的地方進行轟炸實驗。

為了節省驅車來回的時間,他們帶齊了帳篷和各種生活物資,整整在這裏待了兩個月的時間。原.子.彈正式組裝前的原理性試驗進行到尾聲,衡玉他們這個實驗小組在一次次的試爆中,逐漸摸索出了核武器試爆的正確答案。

等他們終於從這個地方回到研制基地,衡玉還沒來得及跳下軍卡,已經有人氣喘籲籲沖到她的面前。

“奚先生。”

來人右手叉腰,喘得上氣不接下氣。

在衡玉疑惑的目光下,對方聲音悲愴:“奚先生,請節哀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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